父亲去世已经四十多年了,我还是觉得他一直就在我的身边。父亲的照片总是放在我的床头,每晚看着他,他也看着我,我才能安然入睡。好几次乘飞机遇到气流,上下颠簸快要掉下去的时候,我闭上眼睛,立马就感觉父亲从老家的小村子里嗖的一下子飞了过来,用双手托住飞机的翅膀,一会儿飞机就平稳了。我认为这就是量子纠缠,因为我是从父亲身体上来的。
我年出生在甘肃省甘谷县磐安镇一个基督教堂里。父亲是基督教徒,他和我的母亲就住在这里。父亲并不是甘肃人。上个世纪日本飞机轰炸西安大华纱厂时,他就是那个厂子的织布工人。工厂被炸之后,他沿着陇海铁路做布匹小生意,先是到了天水,遇到了天水城里一位姓马的做雕漆木器的老木匠。老木匠知道陕西比甘肃强,就把自己的两个女儿都嫁给了陕西人。我妈是她的二女儿。父亲和母亲结婚之后,继续向西走,就落脚到甘谷县磐安镇。
年前后,陕西老家土改,父亲带着母亲和我回到了老家西安市北郊大白杨乡李家下壕村。这个村子大多数人都住在汉代城墙下的土窑洞里。我们家的窑,奶奶和叔叔住着。父亲就在前院搭了两间草屋安顿了下来。
父亲是闯荡过的人,能从外地带媳妇回来,自然受到乡亲们的认可。互助组、初级社、高级社,他都是负责人。记得李家下壕、李家上壕、东叶寨三个村子组建高级合作社选举社主任时,各个村子都想选本村的人,最后是我的父亲当选。我当时已经上小学了,听着父亲激昂的讲话,看到大家为他鼓掌,我特别自豪。
我们村子坐落在汉代护城河里面,村旁有一片很大的湖。有一天,合作社养的鸭子到天黑时还没有回来,父亲和几个社员用马车轮胎捆绑了个筏子去赶鸭子。看到不会游泳的父亲在黑暗中晃晃悠悠地向湖里划去,我心跳的很厉害。我没有回家,坐在湖边一直等着他回来。
父亲小的时候是在西安城里一所外国人举办的孤儿院长大的。爷爷穷,养不起两个儿子。父亲的基督教就是在这所孤儿院启蒙的。他没有文化,却信得很真。他之所以会留在甘谷县磐安镇,就因为那里是基督教之乡,很多人都信基督教。我和爱人年到这儿拜访父亲朋友的时候,得知他的女儿在北京读基督教大学。父亲从甘谷回到故乡不久,就联系上西安西北郊的教友们。他们每个星期天都在一起做礼拜,朗诵圣经,切磋心得。我的印象是,教友们陆续到齐后,由我父亲主持开始,诵经,讨论,最后总要唱圣歌,然后齐声说:耶和华保佑我们,阿门!父亲和教友们的歌声非常好听,没有伴奏却很和声,好像是从每个人的心里流淌出来的。我后来爱唱歌,一定是受了父亲的影响。父亲的信仰没能躲过文化大革命,在破四旧的风暴中,村子里的造反派把大字报贴到我们家大门上。我当时正读高三。害怕自己的信仰影响了儿子的前途,一天夜晚,父亲同意我把他的旧约全书、新约全书烧掉了。这件事一定深深地刺痛了父亲的心,从此之后,我再也没有听到他爽朗的笑声。
父亲是极其慈善的,村子里的人都叫他大耶稣。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,来村子里讨饭的人多,有时一天有好几泼,有河南的,安徽的,多数是甘肃的。不管来几泼,父亲都让母亲舍给,遇到饭口就给盛饭,不在饭口就给馍馍。有天傍晚父亲领了个女讨饭的回到家里,安排夜里和我们睡在一个炕上,第二天走时,送了好多馍馍。
父亲识字,我见过他读圣经,但是他没有上过学。他当然希望我能好好读书。我还算争气,爱学习。我小的时候忘性特别大,总是丢东西,好几次把铅笔丢了。当时,一支铅笔和一斤醋的价钱差不多。母亲说没钱给我买铅笔了,我以为自己上不了学了。第二天一大早,父亲从被窝里把我拉出来,穿上衣服,背着我去学校。到教室后我打开书包,里面放着一支带橡皮头的新铅笔。
我在四十九中读初中时,每天天不亮父亲就起来,生起火,炒点葱花,加一瓢水烧开,把包谷面馍馍切成小块,外面裹着一层白面,放进锅里煮一会儿,让我吃饱了去学校。年开始我去十公里外的十六中住校读高中。我是背馍馍上学的,每个周六下午回家,周日下午背着够吃一周的馍馍返校。冬季时同学们的馍馍多数是纯包谷面的,只有我的馍馍掺合了白面,比较松软,吃起来也不那么冰凉。有天上午我正在上课,忽然看到窗外父亲推着自行车,车子上驮着一个紫红色的大麻袋包。原来是父亲怕我冷,把晒干捶软的麦草装在两个连在一起的麻袋里,为了好看,还给麻袋染了色。我把这个土席梦思床垫铺在床上,比大通铺上其它同学的褥子高出一大截,躺在上面,真的好暖和。
我的婚姻可以说是父亲包办的。年,我经历文化大革命高中毕业回到老家,恋爱的同学吹了,心情非常低落。父亲看在眼里,他托人给我介绍了邻村的姑娘。她小学没毕业,长的有点黑。我当时的态度是无所谓。母亲有点没看上。比起高中毕业生又在村子里当赤脚医生的儿子,母亲不大乐意。可是每当我和母亲想要退掉这门婚事的时候,姑娘就来到我们家,又是叫爸又是叫妈,又是下厨房做饭洗衣裳。我知道这是父亲的安排。我们当年春节就结婚了。婚后,我上了大学,毕业后分配到省级机关,职务也升了,工资待遇也涨了,我时不时觉得这门婚事不配。五十年过去了。现在回想这大半辈子老伴对我百依百顺的体贴照顾,我走到哪她就跟到那,连一双袜子都舍不得让我洗,冬天用体温暖我的脚,夏天给我扇凉风,我的胃病犯时给我炕干馍片,我心情不好时想着法子宽慰我。我终于明白了,父亲是对的,他是真正为我好,他给我找了个会用自己的命爱我的媳妇。
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省卫生厅工作。春节前,父亲说他吃饭咽不下去。我立即带他到交大二附院检查,诊断是食道癌晚期。我带他到交大一附院找我的老师治疗,只好了一年,年10月就去世了,走的时候他才五十六岁。我的父亲爱我养我了几十年,辛辛苦苦没过过一天好日子,我刚刚毕业挣了钱,他就走了。我趴在父亲的棺木上哭的晕了过去。
其实,父亲并没有离开我。这是真的。每当我工作上遇到解不开的困难,每当我马上就要垮下去的时候,我总会走到父亲的坟前。我跪着,一幕一幕的,像过电影一样,想着我的父亲,回忆他对我的期望。第二天,我就一定会信心满满、头脑清醒,重新找回勇气和力量!
我已经七十多岁了。父亲交给我的任务基本上都做了。每当我面对父亲的遗像,注视着他那善良慈祥的目光,我就知道父亲要让我注意身体,别去烦劳。父亲!我一定听你的话,保护好自己和媳妇的身体。我知道,总有一天我会回到您的身边,那时候,我们永远不再分开。
年9月5日于柞水营盘山水老林